Mavaron's Twitter

    follow me on Twitter

    2008-06-17

    壶口瀑布问道隐士

    壶口瀑布问道隐士

    文字作者:马可 文/李一然 译 出自期刊:世界博览2006年11月 第11


    黄河把各式各样的人吸引到身边,它的名字本身就有魔力,即使被它养育的人,被不尽的岁月磨损,它的磁力依旧,这就是德国人马可不辞辛劳地寻访而至的原因吧。在宜川壶口,比瀑布更让马可惊奇的是偶遇的隐士,一位总是带着《庄子南华真经》的前同济大学建筑师……


    延安客运站是一个臭气熏天、杂乱不堪的地方,也是这个城市唯一的长途车站。因前日的积雪,遍地是雪痕横陈的黑灰色泥浆。人们在这里聚散离合,每天都上演着人生悲喜剧。我下了车,费力地挤到售票大厅门口。“老外,老外”的叫声一直追着我的耳朵跑。在延安,到处都能看到美国旅游团,每个新来的老外都得 “出点儿血”。

    售票处用玻璃将内外隔开,营业员只是通过上面一个奇怪的洞与顾客交流,面对国有企业的营业态度顾客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。

    “去哪儿?”营业员从窗里生硬地抛出来两个字。

    “宜川壶口。”我回答。

    “最近一趟是今天18点10分的,”里面的人没好气儿地说道,“12块。”

    交了钱,我拿到一张小纸票,离上路还有两小时,至少不用在这里过夜了。我坐在候车室的一张红色塑料椅上,把背包放在身旁的空位上。两个穿灰色制服的妇女向我走来,看样子是车站的工作人员。

    “你去哪?”其中的一位似乎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。

    “去壶口,”我回答。

    “壶口是个很棒的地方。”另一个人说道。

    “是吗?”我想知道她们为什么这样说.

    “电视上经常宣传壶口,很有名。”

    “壶口瀑布是我们中国人的骄傲。”她补充道: “黄河是中国母亲河,而壶口瀑布是黄河最美的地方。”

    这段话听上去很像电视里的广告词。

    “很多老外都去那了 。”第一个人说。她做了个不屑的手势,“我们这儿就是落后,不像北京,上海那样。”

    另一个说: “延安各方面都不行,这里就是脏。我们没有北京的天安门广场,也没有上海的东方明珠,只有窑洞。”

    “但是,你们这里有黄河啊。”我提出了自己的观点。

    “对,不过也快要没了。那里都干得差不多了。”

    “那瀑布呢?”我关心地问。

    “瀑布也一样,你马上就会看到了。”第二个人说。


    几个小时后我穿过黄褐色的河床,踏上了溯源中国文化之路。我徒步走在高原上,已经不需要乘坐拥挤的小公共汽车了。脚下的黄土高原与冬季午后深蓝色的天空交织在一起,看上去像一幅印象派的画。

    阳光将脚下的泥浆晒成干土,目及之处让我感觉置身于火星上。黄土坡此起彼伏,一条条裂缝布满干枯的河底,让人想起古稀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。千百年来黄河流经这里,滋润着干涸的沟渠,灌溉着渴望的田地,成为人们祖祖辈辈的生命之源。她吸引着人们从四面八方聚拢在一起,沿着她的足迹繁衍生息。

    此时此刻我感到失望。原以为会看到飞流直下气势磅礴的大瀑布,看到成百上千立方米黄水飞溅倾泻的壮丽景象,而眼下只有沙漠一般的干涸土地。 我恍惚地继续向南行进了几百米,走进干枯的河床中央。忽然,几个摄影用的三角支架、超长的佳能和尼康牌的摄影镜头进入我的视野,这些器械的后面站着几个身穿灰夹克的摄影爱好者。难道干涸的河床上还有什么景色吸引这么多的人来这里拍照吗?

    我凑上去想看个明白,却听到了河水的咆哮声。这声音果真是黄水坠入峡谷发出的吗?当我走过去时,眼前的景象是我从未见过的,即使是在沙夫豪森的莱茵瀑布和拉普兰水域也没有:黄色的泥浆泻入深沟,注入奔腾的黄水。稍不留神,衣服上就会溅上星星泥点儿。孩子们在父亲周围喧闹嬉戏,姑娘们因兴奋而向瀑布大声喊叫。瀑布各处都能看见警示牌,上面写着 :请注意安全,否则有生命危险。站在那里,黄色的水沫飞来,滴滴点点地沾在我的皮肤、头发和衣服上。

    几米开外蹲着一个人,几乎纹丝不动,看上去是个老年男人。老人头上戴着一顶很大的编织遮阳帽,穿一件蓝色棉衣,脚下是一双橄榄绿的帆布军鞋。他似乎并没有被周围的欢乐气氛感染,只是自顾自地蹲在那儿打盹。不知为什么,这人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吸引着我。仔细观察后我发现他有着精致的五官,脸上充满了书卷气。我好奇地向他走过去。


    “你从哪来?”他友好地问我。

    我又把我的来历向他解释了一遍,并告诉他几年前我就在一部中国电影上见过这个地方。他点头表示听说过那部电影,于是我们的话题又转到了电影上。他渊博的知识让我惊讶,没想到在黄土高原上竟会遇见有如此博学多才之人。

    “我已经在这生活三年了,”他说,“我以前在上海工作,在同济大学当土木系的教授兼建筑师。”

    我感到惊讶。同济大学可是20 世纪初由一位德国医生创办的,最初用于医学教育。我知道那个大学土木系教授的价值,他们在课余赚的外快能让月收入增加好几倍,而且,还能为中国城市的现代化建设助一臂之力。

    “你怎么到这里来了?”我问。

    “说来话长。我是个隐士,就是你们德国人所说的避世者(他说德语时发音非常清晰,这该归功于他常年在同济大学工作的结果)。我三年前就离开了上海。开发浦东的时候,上海电视塔“东方明珠”也开始建设。当时,我的那些搞信息技术的同事们都感到非常自豪,因为政府邀请他们给这座火箭形建筑设计天线。我曾经为浦东建造摩天大楼设计过图纸。市政府只喜欢建造摩天大厦,不打算盖300米以下的高楼,未来主义观念在我们那儿很盛行,传统观念消失殆尽。上海看上去和现代发达国家别无两样,外国建筑师们渴望在那里施展拳脚,张扬他们的设计风格。有很多人来自德国,我就认识不少。相比之下我们的机会就少得多,因为我们的设计过于单调,缺乏文化内涵,视觉效果不强,显得不伦不类。同事们都只能羡慕老外的设计,恨不能马上照葫芦画瓢,以便凭借价格优势打败来自法兰克福、纽约和巴黎的设计师们。同事们好象只对美元发出的绿光感兴趣,对本职工作不闻不问,我深感痛惜。学生们无法专心搞研究,他们对此也只能默默接受。教授们把学生当作廉价劳动力,并保证他们能获得毕业证书。最后,这些在校生都成了教授的打工仔。”

   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,目光顺着流水伸向远方。

    “文革时期我被流放到这里劳动改造,那是25年前的事情了。上世纪40年代,所有的农民都把希望寄托在毛泽东领导的革命上,直到今天还有很多人仍然抱着这样的希望!”

    他又一次陷入了沉默,目光在黄土蓝天交界处飘游。“我现在住在陕西。有个农民介绍我住进一座老教堂,那是西班牙传教士1906年建造的,有两个窑洞,看上去很醒目。在我之前,那里一直是教士们住的地方。最后一位教士被调走后,就再也没来新人。当地农民很乐意我住在那,经常让我讲一些有关上海的事情。我就一直在这片黄色的土地上生活,讲述着发生在自己国家却恍若另一个世界的故事。你看,我不论走到哪里总是带着这本书。”他掏出一本旧而黄的书——《庄子南华真经》。

    “您看庄子的书,您信道教吗?”我的好奇顿时涌上心头。

    “我也不知道我到底信仰什么。我只知道和在上海时比,现在我对大千世界的认识要透彻得多。大事似乎化成了小事,原先认为很重要的事情也显得微不足道,反而觉得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具有更广博的内涵。我漫无边际地游荡在这片土地上,眼睛无须忍受高楼大厦带来的刺痛;身心浸润在山区新鲜自由的空气中;夜晚则仰望天街银河,让思想在浩瀚的宇宙中翻飞游荡。这些感觉是上海人体会不到的,因为自然之光被城市的灯红酒绿腐蚀掉了,人们无法用肉眼体察大自然的那份恬静。

    “我不再追名逐利。要是在路上走累了,饿了,我会向当地老乡讨要一碗麦茬粥或一处栖身之地。如果哪家赶我走,我也会礼貌地道谢,然后步履从容地继续赶路。庄子的第一本书叫《逍遥游》,我就是这样从容地漫游着,觉得自己已经达到了庄子所说的那种境界。事间的一切都有轮回,现在我又站在了黄河边上。我会在教堂里住上更长的时间,向人们讲述旅途中的见闻,解释为什么在上海那样现代的城市里,天空却如此狭小,如此阴霾无光。”

    当时,我对上海并没有更深的了解,只是有时候会去那儿重温一下西方社会的现代感觉,享受一下咖啡、德国面包或白兰地之类的食物。毫无疑问,那是一个魅力十足的城市。上海在90年代中期就开始经济腾飞,到处都在施工中。新的建筑如雨后春笋般地从扬子江和黄浦江边拔地而起,浦东新区也在中国东海边上成长起来,与此同时,城市的空气也越发污浊。

    “我们到瀑布那边走走,”昔日的同济大学教授说,“我给你讲讲中国和她的文化。”我们踩着瀑布边泥泞的土地,感到身上结了一层黄褐色的雾气。泥泞的黄水扑下来,瞬间化成湍急的河流。我们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,耳里灌满了震天的巨响。

    “壶口瀑布就像中国的心脏一样。心脏虽然跳动有力,却迟滞缓慢,因为它输出的血液是粘稠的,就像这黄泥一样。在上海这样的东部城市,人们感受不到这种心律的脉动,因为没有人愿意花时间去倾听。庄子在他的书中写过黄帝,他也是这片土地的祖先,在建立起自己的国家并成功统治多年后,突然发觉有种空虚之感,便开始探究存在价值,感悟内心深处的灵魂。对了,你知道庄子所说的‘道’是什么意思吗?”

    我在波鸿大学读书的时候听过一些。有位教授非常喜欢庄子和他那些稀奇古怪的寓言。

    “那个黄土地的国王,”他弯下腰,用干柴似的手从地上抓了一团黄泥, “开始追求内心的富足与圆满。他放弃了一切,将国家交给了继任者,自己过起了朴素的隐居生活。后来他逐渐明白,必须排除一切杂念,才能聆听内心最真实的声音。我们将黄帝尊奉为中国的鼻祖。”他边说边在手中把玩着泥土, “他对人类的成功提出了很多真知灼见,中国历史上有许多政治家、诗人、思想家都追随他的脚步,像屈原、陶渊明、苏东坡,包括我们这个世纪的许多智者,如林语堂。”


      在黄色的壶口瀑布前,我和那位奇特的老人继续攀谈。

      “每当深夜,我想起浦东新建时的情景,就会想起那位国王(黄帝),想起他的教诲。我越发感到了人生的虚无。有时候我想,那些残疾人显然与这个快节奏、充满铜臭味的社会格格不入,可是,在北京商业街如潮涌的人流中,要找出一个比瞎子阿炳更能领悟生命本质的人肯定不容易。”

      老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,指着远处寸草不生的黄土坡说:“你看,这片广袤的土地看似荒芜,却维系着一条千百年来养育人们的文明河。在这里天人合一,自然与人和谐与共。只可惜,没多少人明白这分和谐的珍贵。这里的人们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,只能从电视、收音机和访客的嘴中听到外界的评价——大多是有关本地落后的评价,他们不知道自己其实拥有着巨大的财富。也难怪,他们每天都要为糊口而辛劳,没时间深入思考。当社会总是对他们表面的生活状况夸张宣传时,他们的思想意识也只能定格在表面,看不到生活的实质。”

      老人在说话时引经据典,就像一位德国教授流利地使用拉丁语或古德语一样。他还能将晦涩难懂的古汉语翻译成简洁明了的现代汉语,看我听不懂时,立刻用德语解释一番。我知道,在我面前站着一位真正的隐士,一位怀揣着中国传统文化而逃离现实的人。

      他继续说到:“我也曾是个热血青年,坚信工作不仅能为自己带来财富,更能为社会创造价值,发誓要成为一名杰出的建筑师。我那时日夜奔忙,不屑于步西方人后尘,一心要开创中国独特的风格。我是中国第一批所谓的白领,在上海每天工作60个小时---为了祖国繁荣,更为了自己的腰包。上世纪80年代,我每月只有几百块钱的微薄收入。上海发展起来后,我每个月可以挣到几千快钱,这在当时几乎无人可及。

      “工作中我总像在匆忙赶路,一个任务接着一个任务,工作日程压得自己喘不过气,渐渐迷失了自我。医生说我患有高血压、心律不齐和胆结石。有一天,我终于下定决心,抛弃一切,甚至离开我太太。我对她说,我必须走了。在无数次争吵无果后,她也只能点头应允。

      “庄子曾经描述过这样一种境界:有限地骑在牛背上,无拘无束地快乐逍遥。我徒步走了很远,起初真的是漫无目的,后来我终于听到了内心的呼唤。最后,我来到这里,来到被我视为中国之心的黄土高原上,躺在黄土堆成的风景中,身心无比惬意。

      “在外人看来,这里只有窑洞的土气,冬日刺骨的寒风和夏天灼热的空气。但是,对一颗升华的自由之心来说,夜晚次个的寒冷只会变成夏日的一抹清凉。没有了外界的压力,紧张感也灰飞湮灭,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和我的思想。我不再追名逐利,而是把精力放在征服高山上,要从高处鸟瞰这片土地。我现在完全置身于社会之外,世界的进步和无休止的现代化建设与我没有一丝关联。我俨然成了一位老人,一株朽木。但是,对生命的体验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。我明白,我再也不会回去了——也不想回去了。”

      我们沉默地走着,忽然觉得周围的地面低了下去,原来谈话间,已不知不觉地登上了小土坡。冷艳的夕阳将自己的半边脸藏在山后,两侧的河岸笼罩在黄昏的朦胧中。烟雾袅袅,为陕西河边特有的地貌蒙上一层烟霭。这片土地又迎来了静谧的夜晚,天地瞬间幻化成谜一样的中国山水画。

      “你该回去了。”他说,“这么冷的夜,你的旅馆可比我住的窑洞舒服多了。你要记住,这个国家虽然表面上千变万化,却永远有一颗黄色的心。这颗心从远古跳动至今,曾经让黄帝放弃了王位,选择隐居生活;这颗心时刻警示中国人要善待自然,天人合一;这颗心仅仅属于这个国歌家,即使这个国家的人们并不在乎它。好,我祝你一路顺风……”

      他走了。我仿佛经历了一场梦,或许这本来就是南柯一梦?

      自从在壶口瀑布认识了那位老人后,我明白了一个事实:我就是一个老外,一个对于广博的中华文化而言永远的局外人。我翻开庄子的书,找到那些被这位老人视力为生命的珍贵警句。他和他的黄土地引领我向中国文化精髓又迈进了一大步。那次短暂的相识,使我看到了中国的另一面。除了飞速发展的大城市外,中国还有另外一个世界。

    没有评论: